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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红长篇连载7·《向阳花儿开》第三章·一时间:2022-02-15 公元一九九零年农历八月十五那天中午,到渡舟粮站交完公粮回来的路上,在路过黄家岭岗那片斑竹林时,孙袁和担着两个空箩筐,右手握着篇担的一头,突然对何子惠说,他喜欢她。 何子惠眺望着不远处鸡冠寺那匹山崖,沉默一会,把话说得很委婉。 “我俩的岁数还小呢。婚姻法规定男子不得早于二十二岁结婚,女子不得早于二十周岁结婚,如果你这么早就想和我耍朋友,那得花你家多少钱啊?咱俩耍朋友后,每年你得给我置几身衣裳吧?赶场去玩,你得请我吃饭吧?还有,耍出感情来了,你把我睡了,如果怀上了孩子怎么办?如今提倡计划生育,如果把孩子生下来,听说要罚款几千呢,你家有这么多钱吗?如果怀上了孩子,去做流产手术,把身体弄坏了以后生不出孩子怎么办?所以,现在我们是不能耍朋友的。” 何子惠这样说,等于委婉地拒绝了他,可孙袁和听到她的话后,反而感到了高兴。她明白,他之所以这样,是在她的话里看到了希望。 从黄家岭岗到鸡冠寺那匹山崖,有一条铺有石板的田埂路。站在岭岗上看,那条路上的白石板在层层梯田中蜿蜒曲折,在明媚的阳光下,像一幅画。那些见缝插针种在一条条田坎上的十月豆,一簇簇发黄的叶子,远远望去就像盛开着的黄花。 鸡冠寺那个石门洞下面的山脚下就是袁家湾;从右往左,座落在山腰漫坡上的是和尚湾;村委会所在地、鲁家老湾在山崖左边的末端,山坡到了那里矮成了一个小山丘。鲁家老湾就座落在山丘的前面。 “后天梓潼赶场,我一早过来砍甘蔗。”孙袁和双手抓住箩筐的四根吊绳,把箩筐当玩具一样前后摇摆着。“甘蔗只有赶场天才好卖。” “那你后天早点过来,如果去晚了,卖不完,还得担回来。” “今天晚上,我们家要蒸菜包,你过来吃吧。” “不了,今晚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,”何子惠说。“我们家也会蒸菜包的。” 想到晚上要吃菜包了,她心中就满满的期待,从小到大,每年的这天晚上都是要吃的。为了在这天晚上吃上菜包,前几天,家里已经用今年新产糯谷打出来的米、用石磨子磨成了汤圆面;昨天下午到坡上去打猪草,她便摘了不少橙子叶回来备用。 孙袁和只要感到高兴,就会唱电影《洪湖赤卫队》中那首名叫“洪湖水浪打浪”的歌。在那田坎上,他反来复去唱着那首歌。听着他到高音部分唱不上去了,何子惠就会顺着他的歌声唱上几句,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。而她也宁愿他是快乐的,他为她家付出了那么多,除了不能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他手里以外,她似乎什么都舍得给他。 到了袁家湾,何子惠从孙袁和肩上接过担子,让他回家去了。担着两个空箩筐,在回家之前,她都换了好几次肩膀。倒不是那两个箩筐重了,而是她很少挑过担子,总是把握不好平衡——一会儿前面箩筐落到了地上,后面的箩筐翘得老高,要不就是后面的箩筐掉到地上,前面的又翘起来了。 回到家里,搁好箩筐扁担,她妈就背着一背篓菜叶子回来了。 “割猪草的人多,坡上都没啥猪草了,我到地里扯了些青菜叶子回来。” 何子惠双手提着背篓,她妈侧身卸开了背带。 “妈,我先去睡一会,包菜包时你再叫我。” “中午饭你吃了?” “在场上啃了个馒头。” “我和你爸还没吃呢。” “那你们弄了吃吧。”何子惠打了个哈欠,“今天走了那么多的路,真累了。” 在床上躺下后,听到猪儿“呦呦”地叫,她就知道早上没喂猪。 “妈!你还是先把猪儿喂了,吵得我睡不着觉!” 妈没吭声,她爸却在隔壁咳嗽起来。这段时间,他那病反反复复,起床走路都感到累,可家里就这个条件,医院是住不起的,平时只有在赤脚医生那里拿药了。前段时间,也找过草药医生抓过中药,吃了几副一点效果都没有。何子惠琢磨着把岭岗上那些甘蔗卖成钱后,再带着他到医院去看看。甘蔗只有赶场天才好卖,赶一次场最多能卖两捆。离家最近的场只有渡舟、八颗、梓潼场,一个星期能赶三次场,要把那些甘蔗卖完,也是一个月后的事了。她爸的病,是老毛病了,这几年,年年都发,只不过今年发病的时间比往年都要长,再拖个把月只要不断药,应该没多大问题的…… 何子惠是在睡梦中、闻到菜包上那橙子叶的香味醒来的。闻到那幽香味道,她就直往肚里咽口水。那还是一种儿时的味道,时间越长,味道越淳。当她意识到这种味道,真的是从灶房传进来的,一阵欣喜。 从寝室出来,看到蒸笼冒着热气,她对母亲说:“妈,包的时候怎么不叫我啊?” “我看你睡得香。” 何子惠看了看手表,时针已经指到六点了。 “哎呀,我睡了这么久啊,回来的时候才二点多钟……妈,是不是好了?” “还要蒸几分钟。” 到了中秋,尽管天气还没凉下来,可到了六点半,天就会黑了。而夏天,晚上要八点半才会黑的。站在灶房门口,能看到鸡冠寺那道梁子。太阳已经落山了,天际线上,被阳光照得通透的云彩,已被黛色浸染。对面高兴文家的鸭子在猪圈屋“嘎嘎”叫着,他家的堂屋大门总是关着的,从小到大,何子惠都没去过他家。对何子惠来说,这家人就是一种神秘的存在,他们家基本上和村里人都没什么来往。具体原因,何子惠也不甚明了。她曾经问过父母,他们说这家人独来独往惯了,老的如此,被他们教育出来的后代也如此。她还记得在她的儿时,当时的生产队长带着队上的人在他们家的灶台前堆柴火的地方,挖出来一个地柜,里面装满了谷子。至于那些谷子是哪里来的,她已记不清了。从那以后,他家里人就很少和村里人说话了。 这几天从他家外墙路过,她常常听到里面有收音机在响。小时候,她爸也买有一台收音机,用了两年就坏了,家里就再没有买过。 母亲把锅里的蒸笼端到灶台上时,何子惠进寝室把父亲扶了出来。手里能感受到他温暖的体温,短短几步路,他都咳嗽不止,胸腔像风箱似的,何子惠感到了悲伤。有什么办法呢?家里的经济就这个样子,这么多年来,谁有个小病小痛都拖着不治,拖着拖着病就好了,像父亲的肺气肿算是大病了,拖着不行,就只能打针吃药,慢慢拖,拖久了自然就好了。往年他病发时,就是这样拖好的。 扶着父亲在桌边坐好后,看到母亲在脸盆里洗青菜,何子惠就上灶台把锅里的水舀了出来,再添了两瓢干净水进去,然后,她坐在柴灶前,往里面添了一把柴。灶堂里还未熄灭的零星火苗,遇到新加进去的柴,又燃了起来。 锅里的水烧沸后,母亲抓了一大把青菜放下了进去,然后往锅里倒了一碗搅和过的鸡蛋,冲成了蛋花,再加盐加一些菜油就起锅了,一人一碗。 这个中秋节,虽然因为父亲的病笼罩着一种莫名的忧伤,但一家人仍旧像往年那样,在一盏悬挂在房梁下的白炽灯下,围坐在一张陈旧的八仙桌上,喝着滚烫的青菜蛋花汤,围着一笼热气腾腾又白又圆的菜包,何子惠仍然感到了过节的欢欣。 吃着菜包,父亲的鼻孔流出了鼻涕,他急忙用手掌擦了,尴尬地笑了笑,胡子拉碴的样子甚是可爱。母亲虽是个女人,额头却光亮浑圆,近五十岁的人了,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。何子惠觉得自己跟他们两个人都不像,身高也比他们高,可自己就是他们生出来的呀,这一点,常常让她感到了疑惑。 一年又一年,这个节气,她们家这天晚上都是这样度过的,每年在这天能重逢就意味着幸福。她向父母讲了到渡舟粮站交公粮的见闻,说那里的地磅秤粮食不准,她家的粮食秤了两次,头的次多了,第二次又少了,后来还是按在家用杆秤秤的那个数量收的。 她又说到岭岗上的那些甘蔗,已经和孙袁和讲好了,赶场天他来帮忙担到场上去卖。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,这个家的事情都是她在安排打理了,这或许跟她父母随遇而安、懦弱的性格有关吧。“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”,从古传到今天的这句民间俗语,绝不是妄论。 吃罢饭,何子惠到岭岗来回走了几趟,两边的甘蔗林就像两堵黑色的幕墙,而月亮就象一支神奇的笔,把近在眼前的甘蔗,在墙上一支支地画了出来。在浩瀚无垠的天空上,群星璀璨,一轮明月悬挂在了头顶上空。有风吹来,道路两旁的甘蔗梢头发出轻轻的声音,从岭岗外的田野里传来的蛙鸣和蛐蛐的鸣叫声汇聚在一起,让何子惠感到自己也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。 她好像听到了甘蔗林里有甘蔗折断的声音,就大喊了一声:“是谁?” 她凝神静听了好一会儿,里边再也没有了声响,莫不是自己的耳朵产生了幻听? 风越来越大了,黑压压成片的甘蔗叶子交集在一起,汇聚成了“唰唰”的声音。何子惠这时才感到了形影孤单,一种恐惧感涌上心头。她迈开脚步,返回了家里。村里家家户户都种有甘蔗,即使有人图方便想吃甘蔗、就近到她家地里拿一根两根回家里去吃,也没啥的。一根甘蔗也值不了多少钱,如果有人稍稍来偷甘蔗,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,免得得伤了和气。 回到家时,父母已经上床睡了,何子惠关好灶房门,提来开水瓶往脸盆里倒了一些开水,洗洗就睡了。 她是在半夜三更被吵醒的。被吵醒的还有猪圈屋的猪,它在猪圈里呼哧呼哧转圈圈;被吵醒的还有家里那几只还能下蛋的母鸡,“咯咯”地叫着。 “抓强盗了!抓强盗啊!” 声音是从湾中传来的,就像一道闪电划破了黑夜。何子惠翻了个身,倾听着。 “抓强盗啊!抓强盗!” 又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,万物都好像在倾听。隔了一会儿,岭岗上传来了不少人嘈杂的声音。 “狗日的,躲到甘蔗林去了。” “管他的,进去把他抓出来!” “丘二,电筒!电筒!” “狗日的是袁二棍!就是他!他手中有刀!” …… “狗日的!这回看你往哪里跑!” “把他绑到村中的树上,等天亮了再说!” “哎哟!哎哟……” “你娃还晓得痛啊?狗日的!” “哎哟!哎哟……” “狗日的,才几天,就穿得像个叫花子了!” “哎哟哟……” “别打了,谨防打死了!” “走!快走!” 随着闹哄哄的声音逐渐远去,猪圈屋的猪和母鸡也安静下来。何子惠又翻了个身,闭上了眼睛。后半夜,她翻来覆去都没睡着。到天亮了,瞌睡反而来了,在床上赖了好一会才起的床。 在村子中央,有一棵年年开花的老槐树。还没出门,何子惠就猜到袁二棍被绑在了那棵树上。还没走到那里,她就看到槐树旁边围了一大堆人。 被捆在树干上的袁二棍,垂头丧气,嘴唇都肿嘟起来了,眼睑乌青,下巴上还残留着一丝乌黑的血迹。 看到她,袁二棍仿佛来了精神。 “何子惠!早晓得老子会被捉了,昨晚上,老子就把你睡了!” 看到众人的目光,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,何子惠大起胆子说道:“昨晚上,躲在甘蔗林里,偷我家甘蔗的,原来是你啊!” “要不是老子想杀了王水牛全家,你就是老子身下的风流鬼了!” “你这个畜牲,我看你还没变成人!” “何子惠,你跟这种人说这么多干啥?”孙袁和那张黝黑的脸,在众多一张张泛黄的脸里边,格外醒目。“他是要坐牢的人了。” “就是坐牢,老子也值了!”袁二棍说着又狰狞笑着。“你们想不想听?想听,老子都告诉你们……” “袁二棍!有话就说,有屁就放!” “那老子就说啦……张三!张三呢?” “老子在这里!” 张三住在袁家湾,这么早,他也跑到罗家湾来看稀奇来了。 “你回去问问你老婆,问你那个娃儿到底是不是你的……哈哈!你老婆小肚皮上是不是有颗痣?哈哈……” “狗日的!老子打死你!” 张三想冲过去打他,却被罗丘二拦腰抱住了。“打不得!打不得,他现在就是想拉个垫背的。” “哈哈!来呀?来打我呀!”袁二棍张大嘴巴喘着粗气。“李四呢?李四!” “叫老子啥事?” “哈哈……你回去问问你家嫁出去那个闺女,到底怀的是谁的娃儿?” “当然是我女婿的了!” “哈哈!你错了!是我的……” “看老子不打死你!” 这个李四又被罗三拦腰抱住了。“你想垫背啊?” “王麻子呢?王麻子……” 王麻子个头小,也在人堆里,但他没出声,他从人群中钻出来跑走了。 “哈哈!跑了……既然他跑了,他家的事我就不说了……”这时,袁二棍咳了两声,然后用目光在人群内外中寻找着什么。“高兴文!你躲那么远干啥?过来啊……哈哈,你们看,他也跑了。” 听袁二棍这样说,何子惠还真看到了高兴文朝岭岗走去的背影。 “走了老子也要说,你们晓得不?他家就是个贼窝,你莫看他是梁平那边修水库搬迁过来的,他可是个江洋大盗啊!赶场就是去摸包的……老的会摸包,小的也摸包。” “放你妈的屁!村里人怎么没遭他摸过?” “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!你们看到他老婆娃儿下地干过活没得?没有吧!一家人都是‘摸包客’!” “放你妈的屁!老子不是亲眼所见,就不信……” 何子惠看到说这话的,是袁家湾过来的余得水。 “余得水!老子差点还把你忘了……你回去问问你老婆,你家秀红背脊上,是不是有两颗黑痣。” “狗日的,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 “哈哈……你回去问你家余秀红啊?问她去年苞谷林那件事,她还记得不记得。” “狗日的!别说了……大家都作个证哈!”姜超这时候大声说道:“祸害这么多人,他就犯死罪了!我们罗家湾出两个人,袁家湾出两个人,我们把他押到派出所去。看法院到时候怎样裁决!” 这时,袁家湾的张三和李三都举起了手,嚷嚷着要去,罗家湾的,姜超点了罗丘二和他本人。 看着姜超他们架着袁二棍离去的背影,何子惠深深地叹了口气。在她看来,这个袁二棍就是洪水猛兽,定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掀起惊涛骇浪,可她作为一个弱女子,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,却又感到无能为力。这个时候,她不由自主念了几句“阿弥陀佛”,对她来说,这是一种最无奈的表现了。 在去王秀英家的路上,她看到年近五十岁的王麻子,挎着个背包显得慌慌张张的。身后跟着他刚满二十岁的闺女和他的婆娘。 “王叔,你这是到哪去呀?” “我带她娘俩回娘家住几天。” “哦。” 何子惠明白他为什么作了这样的选择,他或许也预感到了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会发生什么。他这是出去躲祸事去了。 来到住在巷子里边的王秀英家里。在堂屋的桌子上,一家人正在吃红苕稀饭和菜包。看到王水牛没在桌子上,何子惠就知道他还没被放回来。 “初六,袁二棍被绑在槐树上,你怎么没去看啊?” “有什么好看的?看到这个杂种我就心烦!”王初六说。 “他昨晚来你们家了啊?” “没进到里屋。狗日的,进了猪圈屋,我们家的鸡受到惊吓就叫了起来,我还以为有人偷鸡呢……”王初六端着碗,站了起来,眉宇间流露出少年稚嫩的气质。“我拿着扁担到猪圈屋去看,刚打开门,他那把小刀儿就捅上来了,我躲开后就给他一扁担,没打到他。他就跑了,我就在后面追。跑到岭岗后,他钻进了你家甘蔗林里……” “昨晚,我都听到了,你们的声音那么大,把我吵醒了。” 这时,王秀英吃完饭也站了起来。 “何子惠,你出去打猪草不?” “我还没吃饭呢,等会儿吃了再去。” “那你将就在这里吃吧,”秀英妈说。 “不了,伯母,我妈已经煮好了。我这就回去了。” 王秀英到墙角落提起背篓对她说:“走嘛,我等你吃了一起去。” 刚跨出堂屋门口,王秀英就捂住了自己的胸口,何子惠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。还没等她开口问,王秀英说道:“唉,现在终于可以松口气了。” “你是说他被捉到了吧?” “是啊,你不知道,这段时间我天天做噩梦,有个晚上还梦到袁二棍拿把杀猪刀捅到了初六的小肚子上,血淋淋的……” “这个畜生胆子大。” “早上初六在说,他已经知道他妈老汉死了。”王秀英说,“他这是来报仇的。” “狗日的,胆子太大了。” “我说他要来嘛,你当时还不信,还好,每天晚上我都检查过门关好没有。平时,猪圈屋进灶房那扇门都是没闩的,还好,这段时间我都闩了的。” “我也没想到他胆子那么大。”何子惠说。“估计这几天又不清静了。这个袁二棍祸害的不止你一个人。” “那还有谁?” “还是不说了,但愿她们都没事。” “你告诉我吧。” “我听了都当没听到,你又何必要知道呢。” “你不说,迟早我还是会知道的。” “还是不知道的好。” 爬上岭岗,何子惠察看了一下昨晚上捉袁二棍被弄倒的那片甘蔗,虽然有些心痛,但想到乡亲们也是为了除祸害,心也往宽处想了。 回到家,看到昨晚剩下来那些菜包还温在锅里,揭开锅盖时没见到热气,她就用手背探探,感到还是热的,就端了出来。然后,她倒了一碗白开水下着吃。秀英站在门口等她,喊了她几次,她都没进屋来。 第二天何子惠起床时,她妈已先起来,在锅里煮好了小汤圆和荷包蛋。左等右等也没见孙袁和来家里,何子惠独自舀了一碗汤圆吃了。如果没遇到特别的事情,她相信孙袁和是不会食言的。 何子惠到甘蔗林看了看,然后从那里走下岭岗,到袁家湾去。袁家湾也有两块稻草坝,都是石板铺的,村东头孙袁和家门前那块坝子要小一些,共有四户人家的房子座落在东方和北方。 村子的中央有棵古老的黄葛村,黄葛树巨大的树荫,掩映在两座房子的上空。 从小石坝到大石坝,就从黄葛树旁边那条大路过去。紧挨着大石坝的东面、北面,是一排明清时候建的穿斗式木架子民居,在北面那排房子背后的缓坡上,散落有几座土墙瓦房和一座袁二棍家朝后倾斜的竹编墙瓦房。在紧挨着大石坝的南面堡坎上有一口池塘。池塘朝东堤坎的坡上长着一窝芭蕉树和几窝竹子。 走到村东头的小石坝,何子惠看到孙荣田坐在堂屋门口端着一个搪瓷碗在吃挂面。 “叔,孙袁和呢?” “何子惠,还没吃饭吧?我去给你煮点面。” “叔,我吃了的,孙袁和说和我今天去赶场的……” “他和他哥,帮余得水到池塘捞人去了。”孙荣田喝了一口面汤,何子惠听到了“吱溜”一声响。“余得水一早起来说,他家余秀红不见了,怕是跳塘了。” “那我去看看。” 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,何子惠感到特别难过。有鼻涕从鼻孔流了出来,她揪着鼻子把鼻涕擤到地上,然后从裤包掏出了手帕。走到大石坝,她看到池塘周边站了一圈人,有几个人拿着长长的竹竿在塘里比划着。 来到池塘边,她看到余得水的老婆刘萍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两行泪,就是没有哭出声来,她的声音已经嘶哑了。 站在池塘边上的人,不约而同,显得十分沉重的样子。几根竹竿在水中探底后,朝上撬着,划开的水波纹映着阳光,明晃晃的。孙袁和拿着根竹竿,看到何子惠后,充起好汉来了。 “我跳进塘里摸摸看……”他脱下上衣,露出了两块丰厚的胸肌;脱下裤子时,两条大腿上的青蛙肉胀鼓鼓的。他纵身跳进了池塘,身子溅起了一阵浪花。在水里呆了好一会,他才从另外一个地方钻了出来。喘了几口气,他又钻进水里,又是好一阵,有个地方在冒泡,他从那里钻了出来。这次出来,他捉到了一条大鱼,在怀抱活蹦乱跳的。 “孙袁和,丢上来!丢上来。” 孙袁和把鱼丢到了堤坎上,鱼在草丛里挣扎了一会儿,就不动了。有几个人跑了过去。 孙袁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,鼓着腮帮又憋气钻进了水里。这时,有个女人惊慌的声音从水沟那边传来。何子惠看到是朱二嫂。 “余得水!余得水……你家秀红在柏树林上吊了!” 余得水丢下竹竿朝那边跑去。有许多人,跟在了他身后。 坐在地上的刘萍听到朱二嫂的喊声后,用拳头不停地打着长满花白头发的头。泪水一下子从何子惠的眼里涌了出来,她朝刘萍走去,想安慰安慰她。还没走拢,只见那刘萍站了起来,张着嘴巴好像在呼唤什么,却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她向前一跃,跳进了塘里。见此情景,何子惠“哇”地一声,大哭起来。这时,有两个人跳进了塘里……当她用袖子擦干眼泪,睁开眼睛看时,孙袁和和另外两个人把刘萍从水中架了出来。 刘萍在他们的簇拥下挣扎着,还不停地咳嗽……看到孙袁和他们架着刘萍到了岸边,何子惠转身离开了。 她再也看不下去了,如果还呆在这里,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,对她来说都是煎熬。 回到家,看到门外屋檐下那个背篓不见了,就知道母亲出门打猪草去了。何子惠抓了一把篾块、一把篾刀,扛了一把锄头,朝岭岗走去。在岭岗那条岔路口,她看到呆子猪儿牵着他家那条水牛,慢慢从下面朝岭岗走来,后颈上斜插着一支红蕊菊花。在那头水牛的后面,王秀英背个空背篓,缓慢地走着。 “猪儿,吃甘蔗不?我砍一根给你。” “猪儿,吃甘蔗不?我砍一根给你。”猪儿傻乎乎地笑着。 何子惠就近砍了一根甘蔗,再把甘蔗砍成了四节。猪儿站在那里,等她撕掉叶子后,把甘蔗接过去抱在了怀里。 “你这样抱着怎么吃呀?放在秀英背篓里,吃一根,拿一根。” 秀英朝前跑了几步,猪儿把甘蔗放进了背篓。他牵着牛,又朝前走了。 “秀英,袁家湾那边出事了。” “什么事?” “余秀红在柏树林上吊了……要是袁二棍昨天不说出来,本来没事的。” “我不过去看了。”王秀英不以为然的样子。“我要到竹林湾打猪草。” 在她前方的那头水牛瞬间把尾巴摇了起来,何子惠看到一只白蝴蝶在牛背上飞。 何子惠走到前天晚上村里人抓袁二棍倒伏下来的那片甘蔗,一根一根从地上挖了出来。 孙袁和来的时候都八点钟了,何子惠知道他会来,他知道她为什么一早去了袁家湾。 “余秀红已经死了。”他从何子惠手中接过锄头,埋头在地上挖起甘蔗来。“我们把刘萍弄回家,来了个老太婆给她换衣服,我回家换了内裤就过来了。” “孙袁和,你能不能讲点文明?” “怎么啦?” “换衣裳就是换衣裳,你干嘛要说成换内裤?” “你……你也看到的,跳进塘里时,我裤子衣服都脱了的,只有内裤没……” “羞死人啦,别说啦!”何子惠的脸胀得通红,她恨死那个袁二棍了,为了这裤裆那点事害了那么多人。孙袁和的话,让她想到这一点,她感到了恶心。 在甘蔗地里,孙袁和负责挖甘蔗,何子惠负责剔除甘蔗的根须和叶子。还没到八点半,他们就砍好了两捆甘蔗…… 赶场回来时,天都黑了。何子惠叫孙袁和到她家里去吃饭,可回到家里,家里漆黑一片,母亲并不在家。父亲咳咳吭吭在寝室说,她妈到袁家湾去了。在这附近的村里,如果哪家死了人,都是请廖和尚和她妈去做佛事的。做完佛事,按规矩,多少还能收到一些钱。听到猪圈屋里的猪“呦呦”在叫,何子惠知道猪儿也饿了。 “那我回去了,”在屋里呆了一会,孙袁和对她说。“你先把猪儿喂了,我回袁家湾看余得水家还有剩饭剩菜不?如果有,我给你们端过来。” “不了,那你回去吧,我和爸煮点面吃算了。” “那我走了。” 何子惠把孙袁和送到坝子上,才又回来给猪煮猪食。背篓里的猪草已经洗过了,她倒在大簸箕里几分钟就宰了。还未烧开锅里的水,她从寝室里舀了两瓢米糠出来,倒进锅里,然后把簸箕宰细的猪草也倒进了锅里。 喂完猪,累了一天,她也感到饥肠辘辘了,把锅洗干净后,她又舀了两瓢水进锅里,准备烧水下面了。就在这时,从坝子对面传来叫喊高兴文的敲门声。听那声音,她也没听出是谁,就坐在灶台前往灶堂里添了一把柴,柴草“轰”的一声燃了起来。 “你们这是干啥子?干啥子……” 何子惠听出这是高兴文的声音,然后听到他老婆大喊大叫起来。何子惠急忙跑到门口一看,看到对面高兴文家的门前站着几个大男人,门洞里面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,影子在坝上晃来晃去。不一会,高兴文和他的儿子分别被两个人扭住胳膊提了出来,这时,站在门外的几个人走进了屋去。他们刚进去,就有两个戴着圆盘帽的人,押着高兴文老婆出来了。 “快走!快走!”,听那声音,何子惠才知道那两个戴圆盘帽的居然是女的。 这时,何子惠看到高毛家的堂屋大门打开了,他们家的人站在门口,朝那边望着,高低不同的身影倒映在了石坝上。 “高兴文,你把偷来的那把手枪藏在了那里?” “你们别听那个袁二棍胡说,我哪来的手枪啊?我只是拿了一个收音机,还取了一根裤子上的皮带……” “混帐!首长家的枪就是那天晚上连同收音机不见的。老实交待!” “高兴文!你个龟儿,这次可把一家人害惨了……”这时,高兴文的老婆跺起脚来。“前些年吃不饱饭,偷点粮食,那是为了填饱肚子。你去偷枪干什么呀?呜呜……” 何子惠正看得出神,她父亲轻脚轻手来到了她身后,冷不防打了个喷嚏,吓了她一跳。她这才想到锅里还烧着水,该下面了。 水还没涨开,她又往灶里添了一把柴,然后从碗柜里取出一把面来。那把面上有一只偷油婆,她轻轻一拍,就落在了地上,又在它身上踩了一脚。 “找到了,找到了!” 何子惠又走到了灶房门口。对面门洞里走出一个人来,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。 “高兴文!你这是罪加一等,你说你没偷,怎么让我们找到了!” 何子惠听到锅里的水开了,“咕咚咕咚”地响着,回去把面下到了锅里。她又把灶台上的窝笋叶放进洗脸盆里,舀瓢水洗了,丢进了锅里。 她把盐巴、菜油、辣椒、花椒面和姜葱蒜放进了碗里。吃面加这些佐料,对她来说,也算是美味了。 把两碗冒着热气的面端上桌,父亲就过来坐下了。在他那碗面里,何子惠没放辣椒和花椒面,她怕他吃了咳嗽。 她端着碗,靠在了门框上。有几个人不停地在对面的门洞里进进出出,拿着这样那样的东西出来。不大一会,有个人朝高毛家走去,要借一担箩筐,还说等两天就让村委会的人给他家还回来。高兴文家和高毛家是一个姓,可两家人没有一点亲戚关系。高兴文家是梁平县那边修水库时迁到村里来的,那时,何子惠还没出世呢。 吃完面,那些人也押着高兴文全家离开了。他们是沿着水沟堤坎往磨滩水库方向走的,在山崖那边,有一条机耕道通到川汉公路。 作家简介:张红,笔名拾得47, 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,重庆新诗学会会员,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。巴渝文化网驻站作家。诗文散见于《重庆文学》《重庆日报》《重庆晚报》《银河系》等纸媒和一些网刊。 |